“‘艱難的決定’真的是很艱難。如果是你,有更好的辦法嗎?”馬化騰按照本刊攝影師的要求,用十幾秒鐘做出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兩天后,攝影師請周鴻站在一排靶紙下—那是他的氣槍成績,看起來,槍法不錯。他猜出了我們的用意,拒絕,而是和新買的兩個碩大音箱站在一起。“(做英雄)我想過,可現在更多想會不會成為烈士。”

騰訊與360的戰爭將中國互聯網黑色基因一面揭露到淋漓盡致。這個產業不乏“大公司”,但誰能成為“偉大公司”?
“全民公敵”騰訊,“理想主義戰士”360,兩位中國互聯網業“第一次世界大戰”(又稱3Q大戰)的主角,都覺得很冤很憤怒。對360和周鴻來說,騰訊之惡在于搞壟斷、扼殺創新,而在馬化騰口中,360之惡在通過“感染”QQ玩下三濫的不正當競爭。總之對方是惡的化身,自己則是用戶利益與行業正義的代言人,用馬化騰的話說,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
但什么是用戶利益,什么是惡?
當Google率先創造出“不作惡”的信條,固然猶如神啟般為擁有海量用戶數據信息的互聯網公司立下禁行線,卻也是一道曖昧空洞、定義游移的謎題。
2010年1月,3Q大戰還在醞釀氣氛時,喬布斯在內部員工集會上發飆,將谷歌的“不作惡”原則指為“狗屎”。谷歌進入了手機市場,“毫無疑問想要殺死iPhone,我們不會讓它得逞。”
兩個月后,由于蘋果公司禁止Adobe公司的FLASH軟件應用到iPad和iPhone上,Adobe刊登廣告并發布公開信指責蘋果公司扼殺競爭,它在投放的廣告中稱:“我們喜歡蘋果。我們不喜歡的是禁錮你自由選擇的人”。“問題的實質在于:究竟是誰在控制互聯網?我們認為是每個網民,而不是哪一家大型公司。”
互聯網公司之惡,不是傳統產業里的黑磚窯,也不是往牛奶里放三聚氰胺,反之,它們紛紛表現得很愛用戶;另外,在公司與創業者的財富創造方面,中國互聯網依然保持著它陽光一面,沒聽說誰轉移資產、拿銀行貸款不還。事實上,在硅谷,“作惡”有時是被守成者拿來貼到創新者挑戰者臉上的標簽,有時是進攻者挑戰壟斷的武器,在中國也一樣。
但跟硅谷不一樣的是,當硅谷兩三年就能出一撥富有想象力與創新性的商業模式與大公司,從而推動互聯網應用不斷升級時,充斥中國互聯網的卻一直是近于抄襲的模仿、口水戰、江湖氣、殺伐氣,總之,是循環不已的低層次競爭。玩家們感到厭倦,可又離不開。
要說“惡”,這是中國互聯網最大的“惡”。
恐懼之戰
環環相扣的恐懼引起了這場戰爭。彼此都認為對手歷史上又不乏“作惡”的記錄,非但有“作惡”的動機,而且有“作惡”的實力,更關鍵的是正在“作惡”,為其自保,于是“以惡制惡”
馬化騰反復強調一句話:不采取措施(讓用戶在360與QQ之間“二選一”),QQ可能三天內全軍覆沒。

【360“扣扣保鏢”的推出,徹底激怒了馬化騰。他強勢出擊,招致諸多質疑】

【更愿意以兩個碩大音箱為背景,不想做“烈士”的周鴻祎希望放大自己的聲音】
周鴻說,騰訊是互聯網第一巨頭,有錢有勢,產業鏈相當于“中央電視臺+新華社+中國移動+中國電信+中國人民銀行”,誰愿意碰它?
梳理雙方隔空交戰的對話,雖然事實大相徑庭,邏輯卻極為相似。即:我是愛用戶的;我是自衛還擊,他是主動挑釁;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環環相扣的恐懼引起了這場戰爭。彼此都認為對手歷史上又不乏“作惡”的記錄,非但有“作惡”的動機,而且有“作惡”的實力,更關鍵的是正在“作惡”,為其自保,于是“以惡制惡”。
雙方正式交火從2010年春節開始:騰訊推出免費安全軟件QQ醫生,在小城市強推,迅速達到1億裝機量。
這引起了周鴻的恐懼,大年初二就從海南跑回北京,急調休假中的360員工應對突發事件。他認為QQ醫生是對360的抄襲,“你想這很恐怖,之前它用這種手法對付競爭對手無往不勝,360做到今天這一步,總不能被它這樣一招弄死了,我肯定要反抗。”
百忙之中,周鴻還幫馬化騰做了個心理分析,認為馬早就對360心懷恐懼,所以才推出QQ醫生,先下手為強。“馬化騰有一種不安全感,他自己是做客戶端起家的,總怕有哪個客戶端突然也做起來了,又去做IM,豈不是顛覆他,所以他對客戶端公司基本遏制最多。”
以規模、營收來看,騰訊和360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但從擁有的客戶端數量看,雙方勢均力敵。騰訊雖有6億注冊用戶,可許多人都有幾個QQ號,其實雙方用戶數差不多。而且安全應用的黏性雖然比不上即時通訊,也相當強。雖然周鴻曾公開稱不會進入IM業務,但誰都知道,這樣的承諾毫無價值。即使不在此方面發生沖突,在瀏覽器等業務上,雙方迎頭撞上只是時間問題。
2010年4月,騰訊又推出QQ電腦管家,包含云查殺木馬、系統漏洞修補、實時防護、清理插件等多項安全防護功能,與360安全衛士展開直接競爭。在9月27日,360安全衛士推出個人隱私保護工具360隱私保護器,目標直接瞄準QQ軟件。
周鴻這樣的對手,令對手恐懼。一則他腦殼足夠硬,向來專挑硬柿子捏;二則他技術足夠強。傲游瀏覽器CEO陳明杰告訴本刊,安全軟件處于系統底層,比應用層的軟件擁有更高的權限,如果360利用底層技術對應用層的QQ進行嵌入,QQ毫無還手之力。
之后的火藥味越來越重。9月28日,騰訊在自己網站刊登了《360瀏覽器涉嫌借色情網站推廣遭公安立案調查》一文。
到10月27日,互聯網陣營出現派系,騰訊與金山、百度等共同發布了“反對360不正當競爭以及加強行業自律的聯合聲明”。
戰斗在兩天后升級,360公司推出一款名為“扣扣保鏢”的安全工具。該軟件的功能中有一項就是能過濾QQ廣告。這直接就是斷騰訊的財路了。
有人比喻360就像個保姆,QQ就像是一個司機。保姆可以清掃房間,而司機進入房間給主人清掃,也就是推出QQ醫生,就不太妥當了。馬化騰聽到后迅速反應:這個比喻前半段對,后半段不對,現在是保姆覺得比司機更專業,還要改裝汽車,“我當然不讓他改裝了”。
2010年11月3日當晚6點19分,騰訊以彈出新聞方式,發表了“致廣大QQ用戶的一封信”,表示“將在裝有360軟件的電腦上停止運行QQ軟件”。不到1小時內,360公司彈窗反擊,稱騰訊“堅持強行掃描用戶硬盤,綁架和劫持用戶,以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旋即,周鴻微博開聲:“對于騰訊這樣喪心病狂的行為,360有預案。我們推出了WEB QQ客戶端。”不過web.qq.com很快停止服務,直接跳轉到公告頁面,QQ空間宣布不支持360瀏覽器訪問。360發出回應稱,為了保護用戶利益,其官網的扣扣保鏢頻道下線。深夜11點,騰訊再度彈窗提出和解條件。
中國第一大和第二大客戶端在用戶電腦桌面上展開了五個小時的密集過招,圍觀者視為鬧劇,對陣者視為生死搏殺。雙方還打出“溫情牌”,騰訊做出“艱難決定”后幾小時,360發布致網民緊急求助信,稱目前是360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懇請”用戶能夠堅定地站出來,“3天不使用QQ”。
馬化騰和周鴻都覺得是對方先動用了“核武器”,馬說周發動的是一場“全球互聯網罕見的公然大規模數量級客戶端軟件劫持”。周說本來以為馬只會以技術對抗,沒想到他將用戶視為自己的資產,拿用戶當人質。
整個互聯網行業內為之震動,殺毒軟件的收費路線開始轉向。2009年在360的沖擊之下,金山軟件公司安全產品依然貢獻了近2億元的入賬。就在彈窗大戰一周之后的11月10日,它放棄了這塊收入,其子公司金山安全與可牛網絡正式合并,成立金山網絡公司,產品永久免費。可牛CEO傅盛透露,合并計劃早已有之,而免費戰略在宣布的上午還在討論,也是個“艱難的決定”。
周鴻認為可牛和金山雖然不斷咒罵360,實際從產品到策略,正在全面學習360,他覺得自己就是個以創新挑戰暴政的斗士,“馬化騰太累了,騰訊像秦國一樣每天盯著哪地方又造反了,哪個地方武裝力量又起來了。”他曾在短信上勸過馬化騰:今天你是中國第一、世界第三了,已經是大腕了,要傾全力滅誰都不難。不過踩著這么多小公司的尸體,也不會贏得大家的尊重。
馬化騰如何答復不得而知,他向媒體透露的交流內容都是周希望獲得騰訊投資,遭拒,360要聯合騰訊打百度,又遭拒絕,因而反目成仇。
這不是第一次發生在客戶端的戰爭。搜狗輸入法曾因遭到屏蔽起訴QQ拼音,視頻軟件也因版權問題對簿公堂,只不過,這次交手的是叢林中的兩只猛虎,它們都對領地無比珍視。
在中國互聯網走過的黃金歲月中,叢林基因一直隱隱發揮作用。
一個江湖的形成
對模仿的鼓勵異化成了對抄襲的默許-SP時代引入了傳統產業野蠻營銷的風格-流氓軟件的橫行埋下以用戶桌面為對抗平臺的雛形-大公司的口水戰將個人恩怨與商業恩怨相互糾結。中國互聯網的江湖終于成形了。所有的矛盾,以江湖的方式解決最有效率
“中國互聯網十幾年來沒有太平日子。”優酷網CEO古永鏘說。
中國互聯網的商業生態經歷了幾次浪潮的沖擊,每次浪潮進退后,既創造出一批財富,也多露出一塊道德沙地。

【互聯網誕生至今的十幾年間,分分合合,口水不斷,偏離軌道的“中國特色”,急功近利的“模仿抄襲”,令此行業極不規范1、互聯網“啟蒙者”之一,瀛海威】
第一波浪潮來自華爾街。鼓勵模仿,急功近利的烙印從此打下。
1990年代末,是段“街”和“村”之間零距離的日子。“當時國外來的風險投資家,看到你自己辦一個創新模式的網站不一定是懂,可你如果模仿一個美國網站,他就能看懂,敢投。”互聯網觀察家、正望咨詢總裁呂伯望說,他將中國互聯網的最早階段稱為“C2C”,也就是“Copy to China”。
“那時你只需要在創業計劃書封面上寫一句話:我要做‘中國的某某’,就能打動VC。”某SNS網站負責人夸張地回憶。
得到華爾街關注的網站,并非每家都能活下來,但沒有得到關注的網站,卻幾乎全軍覆沒。為了贏得關注,“模仿有理,抄襲無罪”成了屢試不爽的訣竅。
2006年,剛剛離開網通的田溯寧曾撰文《中國互聯網十年思考》。他談到雖然經過了高速發展的十年,互聯網依然沒有根本上的技術創新與體制創新。在技術上,幾乎百分之百來源于美國;在商業模式上,幾乎所有的應用均移植自國外,門戶、在線拍賣和付費搜索來自于美國,即時通訊最早翻版于以色列人開發的 ICQ,無線增值業務始盛于日本和韓國,在線游戲發源于美國,VoIP、Blog等新應用也先誕生在世界上其它地方。
中國互聯網創業者并非不創新,他們更擅長基于模仿的創新,騰訊就將此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
“騰訊總是把創新能力和申請專利劃等號,我認為這是一個要駁斥的概念。”周鴻覺得目前在互聯網領域,能否獲得專利取決于公司的財力和律師的數目。“并不是申請了專利就等于創新,如果去問馬化騰:歷數最近三年來哪件事是你先在中國做的?他肯定說不清楚。”
近年來幾乎海外所有互聯網熱門應用,都很快能在中國找到孿生兄弟。如Groupon成功后,中國不到一年時間就出現了近千家團購網站。這些勤勉、聰明、大膽、理解市場,善于改造的中國學生,很快在本土市場上擊敗老師。每一個投資家都會標榜自己支持創新者,可現實鼓勵他們支持創新的模仿者。如此交替影響,形成中國互聯網的“創新罩門”。
在2000年,倒是電信服務商中國移動搞了次“本土化創新”,推出“移動夢網”,包括短信、彩信、手機上網(WAP)等各種信息服務,達上萬種之多。這些業務由中國移動聯合上千家增值服務提供商(SP)合作提供,雙方從信息費中分成。然而,SP業務為互聯網企業提供了過冬的棉襖,也將傳統行業野蠻生長的思維引入了互聯網。
“SP讓中國互聯網獲得重生,當時三大門戶都半死不活的,其他人更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呂伯望說,網絡公司迫切希望向傳統經濟靠攏尋找安全感,而在傳統經濟眼中,互聯網已經是“沒落貴族”,沒有合作價值,橫空出世的SP就成為救命稻草。

【互聯網誕生至今的十幾年間,分分合合,口水不斷,偏離軌道的“中國特色”,急功近利的“模仿抄襲”,令此行業極不規范2、互聯網也有群雄聚首的時刻】
移動夢網的SP服務商達數千家,多數成本低廉,分散作戰,對他們來說,手機用戶的錢袋是敞開的。對用戶來說,SP的服務往往突然闖入,然后如同附骨之蛆,其中的種種騙局難以詳述。“模式本身沒有錯,只是錢來得太容易,也太快了,滋生了很多違法邊緣的東西。”呂伯望說。
SP時代,傳統產業的銷售力量進入了互聯網,代理制在各種網絡產品中生根發芽。代理商不用理解產品,只要有辦法把產品賣出去就行,其中不少人連鼠標都沒摸過。可以想象,他們與早期互聯網從業人員的氣質天差地別。“從2004年后,中國互聯網開始倚重傳統銷售技巧,傳統企業也意識到互聯網是個很好的銷售平臺。”呂伯望將之稱為中國互聯網遭遇的第一次“精神污染”。
2004年,信息產業部門忍無可忍,出手圍剿,新浪、搜狐等多家無線增值服務商都接到過處罰通知書。在互聯網進入中國十年的節點上,移動運營商卻意外成為最大受益者:SP的每一筆收入,都是通過移動公司 “賬戶”劃撥的。就在這一年,一則新聞的開頭如此寫道:“中國移動團結了眾多商業合作伙伴,用實踐的努力打開了一道數字財富之門。”
另一道“財富之門”也同時打開,那就是流氓軟件。
對此,最好的回憶者正是周鴻。對這段歷史,今天的周很淡定。“我老周就做過一件荒唐事,就是3721,而且覺醒了。”
3721先是和微軟競爭,后來又和百度與CNNIC競爭,對手的實力可想而知,要想生存就不能依靠常規武器。3721插件能在用戶打開某些網頁時強行安裝進電腦,且難以卸載。后來又與許多個人網站合作,推出彈窗廣告,有的窗口甚至無法關閉。
從2003年之后,許多小公司學習3721的底層技術,漸漸形成一條完整的灰色產業鏈。鏈條包括共享軟件制作者、中間代理商及廣告中介,還有軟件幕后雇主和插件投放者,是個數十億之巨的產業。
由于互聯網時代的到來,盜版傳播變得更加簡單,而國內知識產權意識淡漠,一批寫程序的公司斷掉了生路。恰在此時廣告主發現,如果能利用程序將附帶廣告裝到用戶電腦上,等于用很低的成本就建立起了無數個廣告分銷渠道。因此流氓軟件在國外也有,可如此猖獗帶有“中國特色”,即使沒有3721開路也會大行其道。
到2006年,互聯網觀察人士洪波描述流氓軟件已到了“人神共憤”的程度。往往下載一個輸入法,就被裝了幾十個軟件,半年就要重裝一次操作系統。而反病毒公司卻不敢跳出來和“流氓”作戰,因為“流氓”背后都有大靠山。
“許多大公司堂而皇之招募做不正當技術的人來開發自己的流氓軟件,或者直接從流氓軟件公司手中買流量。”洪波說。瑞星2005年提出“流氓軟件”概念,又推出了能殺這些軟件的卡卡助手。可據他了解,卡卡助手能夠被公關,在推廣上也沒有力度。“假如某家大公司找到它說你不要管我們,它就可能讓步。它不愿意破壞別人的利益,缺乏真正去鏟平流氓軟件的勇氣,僅是做個姿態。”
這就給周鴻反戈一擊,創建360提供了最佳出場時機,用戶很快忘了他曾是所謂的“流氓軟件之父”。
自2006開始,大公司進入無邊界擴張狀態,全業務競爭趨勢越來越明顯,口水戰也隨之升級。

【互聯網誕生至今的十幾年間,分分合合,口水不斷,偏離軌道的“中國特色”,急功近利的“模仿抄襲”,令此行業極不規范3、曾惹下無數麻煩的3721】

【互聯網誕生至今的十幾年間,分分合合,口水不斷,偏離軌道的“中國特色”,急功近利的“模仿抄襲”,令此行業極不規范 4、“門戶三巨頭”:新浪、搜狐、網易】
互聯網企業有口水戰的傳統。與傳統產業不同,口水本身就是一種推廣模式,而且它們有口水戰的便利,不獨門戶網站,每家公司都是一個媒體。“中國互聯網行業是在口水戰中長大的。”古永鏘無奈地說,沒有一個領域未發生過口水戰,他曾和一位從傳統行業轉型入互聯網的企業家探討產業文化差異,對方告訴他最不習慣的就是口水戰。
“過去互聯網公司規模都很小,沒有足夠資金拉長業務線。”洪波分析,但是2005年后,三大(百度、騰訊、淘寶)三小(新浪、網易、搜狐)等一線公司已有足夠的實力去支撐擴張,開始慢慢向對方領域滲透。“大家業務線越來越模糊,只要能夠盈利的業務都想做,而且越有錢的公司越這樣想。”
“海外其實也是如此,Google也開始去打微軟和蘋果的老基地。經過這種融合能夠出現最大、最頂級的公司,可這種融合過程也肯定會出現摩擦。”古永鏘說。
不過,中國互聯網的山頭意識更重,各有地盤,又總想吃掉別人的地盤,吵來吵去,君子不但動口,也會動手。
對模仿的鼓勵異化成了對抄襲的默許,SP時代引入了傳統產業野蠻營銷的風格,流氓軟件的橫行埋下以用戶桌面為對抗平臺的雛形,大公司的口水戰將個人恩怨與商業恩怨相互糾結,中國互聯網的江湖終于成形了,所有的矛盾,以江湖的方式解決最有效率。
鯊魚生態
大企業與偉大的企業,區別是做鯊魚還是做鯨魚。中國互聯網產業生態危險在于,鯊魚太多了
中國互聯網大公司都分享到了“人口紅利”,2010年7月,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了《第26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統計顯示中國網民的規模已經達到了4.2億,而十年前,這一數字尚不到2000萬。
“十多年來,網民一直保持高速增長,你隨便做個東西放在網上就有人用。”謝文說。近年來發展最快的明星應用,大都抓住網民增量,提供信息、社交或娛樂服務,例如正因為青少年群體增長速度最快,而具有較強購買力的中年網民群體也在不斷擴大,網游和電子商務才有強勁表現。
由于很容易就能圈到大批用戶,“這十幾年大家有些膨脹,都挺自信,心態有改變,把自己很當回事,覺得自己和全球最高水平的互聯網公司差不多。可骨子里還是野生野長的,用的招數也是從傳統產業里學,因為這樣就能賺到錢。”謝文說。
不過,紅利總會遞減,CNNIC數據顯示,2010年上半年新增網民規模比去年同期的增量減少了1000萬。雖然半年的數據波動不足以說明趨勢,但也釋放了一個信號。人口紅利沒有了,大公司如果繼續只會瘋長,只能把越來越多的領域變成紅海。
UCWEB的CEO俞永福將互聯網企業比喻為一大堆孩子,從小就搶蛋糕,可蛋糕足夠多,誰也不缺營養,十幾歲就長成了二十幾歲的身體,不過心智還未成熟。“現在大孩子不愿意去做蛋糕,而是繼續和兩三歲的孩子搶。”
亦有人言辭激烈地指出,馬化騰理直氣壯地認為“別人做的我為什么不能做?”周鴻擁有2億用戶仍口口聲聲自稱小公司,李彥宏至今舍不得放棄競價排名,史玉柱不改抓住人性的弱點做產品的打法,都是“拒絕成熟的表現”。“永遠把自己當孩子,就會永遠把‘作惡’當成長中必然的痛。”

“十多年來,網民一直保持高速增長,你隨便做個東西放在網上就有人用。”謝文說。近年來發展最快的明星應用,大都抓住網民增量。不過,紅利總會遞減,CNNI C數據顯示,2010年上半年新增網民規模比去年同期的增量減少了1000萬
楓谷投資創始合伙人曾玉悲觀地認為,中國再過兩代人都不會產生Facebook、蘋果這樣的公司。“蘋果和Facebook都有N多個開放平臺,而中國大公司是用擠壓中小公司方式生存。”
以大欺小,在美國互聯網業同樣存在,只是大公司承認小公司的價值。蘋果與Facebook每年都有龐大的購并計劃,這對創業者是一種激勵,而中國多數互聯網大公司很少并購。“只要翻一下他們的財報就知道,手上拿了這么多現金,一共并購過多少公司?交易金額是多少?恐怕沒有超過1億美金。”曾玉曾代表一些中小公司和某一線互聯網企業談收購,發現對方缺乏誠意。例如該公司要做地圖搜索,就和所有相關業務的小企業談一圈,然后找出最好的,一談就是三個月,把對方底細全部摸清楚,小公司還以為收購在望,而大公司已自己動手做了,同時用幾倍的薪水把對方的核心人才全部挖走。
缺少并購這一環節,就不能形成良好商業生態圈。“在美國投資一些小公司,上市不成還有人收購,在中國你賣給誰?從實際情況看,投資小公司風險更大了。VC一直往后退,都轉去做PE了,大家都是逼不得已才收購。美國人收購就是為了收最有價值的團隊,中國企業認為團隊能挖就可以了,干嗎收呢?”一位匿名的投資者說。“你好不容易做出來一個產品,人家一抄襲,一覆蓋,一下子就把你的價值打沒了。”
“大公司隨時會挖你的人,要留住就要多花錢。推廣的成本也會高,大公司已經把價碼抬起來了,現在小公司靠創新融到了錢,主要是招人,和大公司拼服務器帶寬,拼推廣,拼流量。”周鴻由此判斷中國互聯網公司創業成本已比美國還高。

國外互聯網公司與對應的模仿者
在他印象中,互聯網大公司對小公司打壓手法還有兩種,一種是“溫水煮青蛙”。
“它不是一下子把你弄死,這樣影響太壞,而是做一個和你一樣的東西,用它的優勢把你遏制住,讓你長不大,可也死不了,弄得你上不了市,自生自滅。”
還有一種方法是“取熊膽”,“把你滅了它也不知道這個產品怎么做,就逼著你不斷做新功能,然后就跟在你屁股后面抄。”
“像中國這種大吃小的情況是非常殘酷的。”NEA基金中國首席律師張旭廷對此深惡痛絕。“互聯網產業是個大艦隊,有航空母艦也要有護衛艦,大家一起走。你把別人都擊沉了,孤零零一個出海,也很危險。”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張問道:中國互聯網和美國從時間上看相差不多,但從創新來看,真的是和人家沒法比。有13億人口的基數,技術、設備也不差,為什么就趕不上呢?他得出的結論是生態環境的差別。
“企業是經濟動物,大企業與偉大的企業,差別是做鯊魚還是做鯨魚。鯊魚誰都吃,人人都怕,鯨魚很溫和,愿意領著大家暢游大海。”中國互聯網鯊魚太多了,整個產業生態很危險,現在每一個創業者,首先都會問,誰是這個行業的大腕?我會被誰干掉?還能活多久?投資人也說你這個東西某某將要做,你肯定沒戲,產業怎么發展?
10月20日,俞永福曾在新浪微博上貼出了手機QQ桌面與UCWEB桌面的四組對比圖,稱前者從架構到界面,與UCWEB桌面相似度超過90%。 “這樣下去,以后就沒有互聯網了,只有騰訊網。”“現在的局面對創業者來講已經高樓密布,需要繞過層層障礙才能繞到目標,唯一能做的就是創新的速度一定要比抄襲的速度快。”
也有人持相反態度,例如IDG合伙人章蘇陽。IDG對騰訊和360都進行過投資。章蘇陽認為大公司沒有擠壓別人生存空間,它在一個領域做大以后,別人就進不來了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們當年投資騰訊時它還虧得一塌糊涂,現在它做大了也要賺錢,也要增長,也有壓力。不是說做大了,就看著別人發展,沒道理啊。其它領域的小公司日子好過嗎?互聯網的機會可以說多得多。世界上大公司本來就沒有幾個,不能說沒機會成為百度、騰訊就說互聯網競爭環境不好,別搞這么嬌氣。”他的結論是,真正的創新是擋不住的。
有人愿意跳出互聯網行業來看這事。
11月12日,在香港城市大學,李開復作了題為《從中國的互聯網看中國社會》的演講,他引用了互聯網之父蒂姆·伯納斯·李的一句話,大意是如果互聯網美好,那是因為現實的美好,如果互聯網丑陋,那是因為現實的丑陋。
近年來,大企業的倫理邊界屢次突破,頻頻挑戰公眾的想象力。各行各業中,“某某門”事件不勝枚舉,僅以乳業為例,三聚氰胺余音未了就又發生了公關風波,互聯網是與社會互動最密切的行業,它無法在當前商界所彌漫的一股浮躁之風中潔身自好,從精神層面正在加速“傳統行業化”。
“價值觀是層層遞進的。不能坑蒙拐騙是第一層,不能惡性競爭是第二層,第三層才是大家共同維護創新,帶動產業可持續發展。公司越大越要承擔更高層面的責任。他認為整個社會都需要回歸常識。”盛大文學CEO侯小強覺得,整個社會都要回歸第一層,“你可以看到許多企業家都在談責任感,但連起碼的公民的責任都沒有,更沒有普世的價值觀的熏陶。”
沒有外在的約束,僅靠自律與價值觀,沒人能做到“不作惡”,Google不能,Facebook也不能。
3Q戰事正酣,以全球最大社交網站Facebook為原型的電影《社交網絡》在熱映。主人公馬克·扎克伯格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天才小子:他擁有五百萬個“好友”,他身邊的朋友卻在起訴他,因為他剽竊了同學的想法而創立了Facebook。在現實中,扎克伯格被判罰6500萬美元,扎克伯格接受了這一判決。
在寫作這篇稿件時,記者用QQ傳送著采訪錄音,360在右下角提示著上傳與下載的速度,在有關部門調停下,它們像剛吵過架的小夫妻一樣又恢復和諧。錄音筆中,周鴻自述正在學習谷歌“不作惡”的價值觀,馬化騰也稱自己在反思,要給騰訊注入更多開放、分享的元素,做Facebook式的開放。
恍然間,一個美麗新世界好像真的就要開始。